卿城27号

You or someone like you.

似你(古风原创百合)

       恰是初秋时节,沈淑蘅坐在沈家书房中,凝望窗外花园中大好秋色。她才过了十二岁,原本是在道阳城最好的试砚书院读书。奈何家中虽是道阳大户,却子息单薄,只她一个独女,虽在书院年年状元头筹,父亲却嫌书院鱼龙混杂,良莠不齐,特地为她请了女师回来。一个女儿,偌大家业,不知如何传家。沈父原意是从族中过继,却见独女天资聪颖,族中同龄男子比她尚不如,便萌生了传家于女儿的念头。既是日后传家独女,当受最上乘的教育。物色良久,终于找到一位京师游学归来的女师,师出当世大儒徐世卿门下,名唤顾晋的。
        沈淑蘅尚回忆从前书院中种种,譬如那个待她极好的王先生,与她极好的两个同窗。忽听门外传来父亲的声音,忙站起身,走至堂中,低眉垂首。沈父进了书房,跟着又进来一位。“孩儿给父亲请安。”沈淑蘅行礼。“嗯,”沈父应道。“蘅儿,来见过顾先生。”沈淑蘅抬头,才看清父亲身后的人。满头青丝,只在脑后以青色锦帕束了一点,饰以同色流苏。面庞并不一味清瘦,略略圆润,长眉入鬓,眉锋微挑,挑出几分凌厉之气。鼻如悬胆,唇色丰润。最出彩是那双眼,清澈有神,温柔而深邃。衣着也不似一般女子,钗环裙佩,绫罗满身,顾晋衣装纯白,只领口,袖口,裙边泛青,束腰为青,不繁复拖沓,反似干净利落的男装,然而束起的腰肢不盈一握,分明又显示了女子身份。眼前这个女子,柔媚不足,英气却十足,爽朗而利落。这便是沈淑蘅头一回见到顾晋。“淑蘅见过顾先生。”沈淑蘅向她行礼。“沈小姐有礼。”顾晋还礼,竟是双拳相抱,以男子礼节。“顾先生不必多礼,”沈父道,“您是小女师长,她向您行礼正当,您如何屈尊还起她的礼来?”顾晋收了手,正色道:“我与沈小姐头回相见,小姐还未拜师,无上下尊卑之说,平辈之间,我该还;纵日后成了师徒,小姐敬我,我亦敬她,这礼我还是该还。”沈父抚须笑着点头:“先生果然师出名门,礼数周到,沈某佩服。”又道:“小女愚钝,万望先生日后多多教导。”顾晋再拱手:“承蒙谬赞,晋,自当尽力,不遗余力。”沈家自幼家教尊师重道,拜师礼原想请了族中长老及各亲族来,沈父念及顾晋身为女子,恐族中不似自己家中这般放得开,他人闲言碎语,故就此作罢。询问顾晋,亦答从简。
       九月初一清早,沈淑蘅先至前厅等候顾晋。不多时,便见顾晋着月白竹纹束腰无摆常服,进正厅来。虽百般推辞,奈何沈父敬她,定要她坐主位。顾晋推脱不得,只好坐了。沈淑蘅行至顾晋身前跪下,先由沈父送上六礼,递过帖子,沈淑蘅行礼,顾晋还礼,二人便算是师徒了。一双素净修长的手伸到眼前,牵过沈淑蘅的手,借着力道拉她站起。沈淑蘅抬头,是顾晋浅笑的面容。她看不出她眼中的情绪,分辨不出她唇边的笑意可有几缕温柔,只是心底有个声音道:从此以后,她便是你一生的师,你便是她一生的生。山崩地裂,海枯石烂,这千丝万缕,也如莲藕同丝,斩断不得。“今日之后,你便是我顾晋的弟子了,”顾晋开口,沈淑蘅点头,“日后第一,是要品行,第二是要心性,最次方为学问。做学问首先做人,若有品行败坏,心术不正,便是学问再高,也再不是我顾晋的弟子。可明白了?”沈淑蘅重重点头:“学生明白,必然谨遵师命。”
       谨遵师命,谨遵了一生的师命。从来品行端正,心性端正,学问出色。唯有一件事,只要那一件事,便够得你逐我出师门,此生再不相见。然而我又何曾悔过。我恨过一切,独独不恨你,不恨爱你。
        顾晋的课总是很有趣。做人,做事,做学问被极为巧妙地联系在一处,仿佛在学习中玩乐,玩乐中学习,课后也绝无记不住的。不多时日,沈淑蘅便与顾晋极相熟了。沈父不喜沈淑蘅多吃零嘴,沈淑蘅又如何忍得下。顾晋游学四方,嘴上同样闲不住,知晓后,便常给沈淑蘅备着各式各样沈府供给的糕点酥饼;有时沈淑蘅无课休息,顾晋便出府买些吃食,同她一起吃。沈府虽是经商,却最重学问,故府中典籍亦多。顾晋喜欢看,顺道帮着整理,有时也唤沈淑蘅相助。
        六月午后,天气闷热,蝉噪不息。顾晋料沈淑蘅午睡也定难眠,便唤她来书房帮着誊抄一本古籍。沈淑蘅坐背阴处,偶然抬头,见顾晋虽笔下生风,额间却也生了细汗。提笔,写了几行,又抬头。窗外日光入户,将顾晋裹入其中。略圆的侧脸有桃子皮似的细绒毛,微垂下的眼睑,纤长的睫羽间有日色渲染,轻颤时飞跃其间。丰润的唇好似甜蜜的鲜花蜜冻。沈淑蘅移不开眼,竟是此后一生都再移不开。有时对一个人动心,未必日久天长,只要那么一瞬,便是万劫不复。
       自知晓了自己对顾晋的心意,沈淑蘅便有些百般不适,总怕顾晋有所察觉。顾晋却似乎浑然不觉,学问上尽力教导,平日里亦师亦友,不经意间的温柔浸染淑蘅,是暮春的风日雨露一般,润物无声。
       十月二十三是顾晋生辰,而立之年。沈淑蘅愈来愈怕顾晋的生辰。顾晋长一岁,便愈可能成婚。一般女子一旦及笄便可婚配,倘若婚后抓得紧些,顾晋的年纪已可以做祖母了。顾晋这样的女子,风言风语又怎会少。然而潇洒如她,又岂会在乎世人眼光,愿嫁便嫁,不愿嫁便游学一世又如何。二十三那日,沈淑蘅特地早早起来,赶到顾晋最爱的酒楼带回她最爱的菜式点心,自己又亲自下厨做了几个拿手菜,为顾晋摆酒庆生。顾晋不欲张扬,又不忍辜负淑蘅好意,因而只是师徒二人对坐。酒是去年春天的桃花酿,虽不易醉,多饮也不可。沈淑蘅本就不胜酒力,美人当前,更难免贪杯,饮到后来只听顾晋唤她:“淑蘅,淑蘅……”沈淑蘅早已昏昏,趴在桌边,烛火摇曳,只剩了顾晋的影。“生辰快乐……”她迷迷糊糊地道,慢慢阖了眼。顾晋不答,只是觑着她渐渐睡去的容颜,半晌才道:“多谢你。”
        沈淑蘅彻夜无眠时,总是念着顾晋。喜欢她,于情于理皆不合。为了此事她亦是受百般折磨。负罪感与隐秘的甜蜜交织心头,织成一张密密的网,让她挣脱不得,几欲放开,甚至请父亲辞退顾晋。然每每见了顾晋,见她眉眼含笑,又忍不住再凑上前,将全副身心奉上,只求她一个回眸。顾晋却总是那副模样,不冷不热,谈不上疏远,也绝非亲近。沈淑蘅有所察觉,总担心顾晋知晓她的心思。当初拜师,顾晋说了,若有品行败坏,心术不正,便才高八斗,亦不是她顾晋门生。恋慕师长,觊觎师长,是否已将所有占尽?自己与她,除却师徒,又还剩得什么?倘若顾晋不认她,世间又有何事值得留恋?师徒二人,竟是不复从前亲密无间,生了隔阂,颇有背道而驰之势。
       沈淑蘅十五岁了。十五岁那日,家族为她举行盛大的笄礼。母亲亲为她挽发。梳洗。厅堂之上,沈氏族亲齐聚,长辈高唱颂词,女眷们逐一恭贺,父母只是欣慰地看着她笑而不语。沈淑蘅不喜欢这样的热闹,叔伯姑婶总有太多太多话,好的坏的,皆入了耳。她盼着快些结束,也许又不盼着,她不知是否还有一份礼物等待着她。远远地,白衫女子手捧锦盒,浅笑而来。沈淑蘅的心一下子提起来,是按捺不住的欣喜。她是她的师啊,自然有一份礼。“顾先生。”沈父见顾晋前来,忙起身相迎。“顾晋来迟,请沈先生、夫人莫怪,”那人满面的笑,施礼,“今日是淑蘅的笄礼,为师亦有一份礼物相送。”“淑蘅,叩谢先生。”沈父命。沈淑蘅于是跪下,抬头望她。那双眼里,仍是她看不透的情愫,她唇角那抹笑意仍是如斯温柔。多想从此长跪不起,仰望你,凝望你,到天地合。锦盒打开,是一支笔。玉制笔杆的狼毫。“这是从前师父赐给为师的。淑蘅敏慧非常,好学善思,今日你已成人,这笔,权当师父贺礼。”顾晋把盒子交给她,扶她起来,转向沈父道:“晋有一不情之请,望先生允准。”“顾先生不必多礼,请讲。”“既是淑蘅生辰,又是笄礼,晋欲带她出城采风游玩一回。”“这有何难,”沈父抚掌而笑,“即刻便令人备车。”
        多少年了,沈淑蘅对那一日的记忆永远恍如昨日。秋景宜人,城外银杏金黄,枫叶火红,护城河水绕城而流,明净纯澈。顾晋与她比肩而行,笑谈昔年旧事。走了无数回的路,因为有她而变得不同。走得累了,于林间席地而坐,眺望远处天高云淡。沈淑蘅大了胆子,凑近顾晋,慢慢将头靠于顾晋肩头。顾晋似是恍然不觉。偏了头看她,见她今日竟用了口脂;细细一嗅,从不熏香的衣服也透出丝丝香气。沈淑蘅红了眼眶。她要用力将这一刻印在心中。随后,她只是慢慢闭了眼,感受着顾晋的温度。谁都没有开口说话。闭上了眼,你就永远不会走。
       “我不去!不去!”沈淑蘅十五年来头一回发出如此大声说话。离家一年,一年不见顾晋,她断然不肯的。大伯果然皱起了眉。“蘅儿,女子要矜持,”大伯是族长,不怒自威,“你自幼聪慧,你父亲极看重你不说,便是我们也同样。如今你已成人,若是别家女子,当择婿而嫁。可惜你为家中独女,这样便是万万不能。只可日后为你招选赘婿,传承沈家。日后你是你父亲的接班人,因此这出门历练,必不可少啊。”“不错,”二伯附和道,“当年,我们也无有哪一个不是如此。蘅儿你如此出类拔萃,又是独女,更当多多历练才是。”沈淑蘅任他们说着,只低头,泪不禁而来。这些道理,她并非不懂。然而比起家族,她,才更为重要。若离了她,沈淑蘅又算得了什么呢。不是恋家,只是沈家有她的晋儿罢了。
       今夜注定又不成眠。心里脑里,尽是顾晋,是与顾晋的点点滴滴。过往的温柔,如何割舍,如何忘记。从那一刻起,顾晋已扎根于她心田深处,日夜笑语、泪花浇灌,早已如毒淬骨。为何要遇见顾晋,为何又要爱她,又是为何,要将她与顾晋分离?她的爱慕,她的依恋,她的一心一意,谁也不伤,谁也不扰,甚至不曾被顾晋知晓一分一毫,妨碍了谁人?为何要这样对她。沈淑蘅再也忍不下,低声啜泣。一双手默然攀上肩来,顾晋不知何时到来。“阿蘅,”她唤她,“莫哭。”“先生……”沈淑蘅骤然听见她的声音,回身不管不顾扑进她的怀中。顾晋轻拍她的后背,轻轻开口:“阿蘅,听我说。父亲要你去,是因为你的出色,值得出门去游历。外面有更广阔的天地,阿蘅,那都是为你准备的。我能教导你,是三生有幸。顾晋有弟子如你,不胜骄傲。只是,阿蘅,你十五岁了,要学着长大啊。还有,阿蘅,你要……要快乐啊。”沈淑蘅全躯一震,她从来只以为顾晋不在意她,却原来,顾晋心里她竟如此之重。“可是……我舍不得你……”沈淑蘅哽咽。顾晋轻笑,捧起怀中满面泪水的脸,轻柔拭去:“阿蘅,莫哭。我又没有死。不是还在这里么?”“不许你说那个字……”沈淑蘅捂她的嘴,半晌才道:“先生,历练一年我便归来,到时,你再教我,可好?”“好。”沈淑蘅借着泪意,再将顾晋拥紧了几分。假如,假如,这便是最后一次呢?朦胧间,有一块冰冰凉凉贴着脸边,淑蘅微抬了头,借着幽微烛火,隐隐见得是一块成色温润的佩玉,上刻“璐”字。“璐”字原意便为美玉,淑蘅尚沉溺悲伤之中,无暇深思。
        临行前夜,沈府设家宴饯行。觥筹交错,杯杯盏盏,沈淑蘅不爱热闹,此刻却贪恋家中团圆和乐,又念及即将远行,多了几丝泪意。酒过中旬,淑蘅有些倦了,便请了先行告退。待回到自己寝居,却见皎皎的月光下,院中的石桌旁一袭白衣。淑蘅刹那便湿了眼眶,奔走过去:“先生……”顾晋回首,见沈淑蘅亭亭而立,泪盈双眸。“淑蘅,为师等候多时。”沈淑蘅才见桌上放了一壶酒,两个小酒盏。“先生这是,要同我饮酒?”淑蘅强自镇定。“明日你要出门了,为师今晚,敬你一杯。”说罢执起酒壶,两杯斟满,递一杯给淑蘅。“为师教导你许久,最知道的你的为人禀性。聪敏自不必说,你比他们,并不胜在此处,胜在你足够有思想,凡事都有自己见解,够坚决。最重要,是你重情重意,总是心怀感激。”顾晋看着她的眼道出一番话。淑蘅心中的围城再一次尽数土崩瓦解。为何,你总是温柔至此,为何总令我感动,为何总待我这样好,哪怕是我胡闹。“那先生可喜欢我?”淑蘅脱口而出。“自然喜欢。”杯中酒一饮而尽,辣辣地刮过喉头,淑蘅扑进顾晋怀中,埋首于她颈间:“抱我。”有淡淡的女子香萦绕鼻端。沈淑蘅轻嗅着,这一刻,或许会成为她记忆中永恒的温柔。“等我回来。”沈淑蘅轻声呢喃。“嗯。”似乎听见顾晋若有若无的回应。
       沈淑蘅走了,未见顾晋最后一面。也许见了,她便再也迈不动步伐。只是不知,离开那天,你可否也为了我,落过一滴眼泪。
       回望沈府一眼,顾晋叹了口气,紧了紧身后的包袱。淑蘅,大约你我此生都不会再见了。珍重。
        一年后的深秋,沈淑蘅如期归来。大江南北的奇货却都成了废物,只剩她一人,捧着一封寥寥数字的信笺,无声泪下。落款,顾晋。小字,璐儿。若有缘,再相见。珍重。
昏鸦尽,小立恨因谁?急雪乍翻香絮阁,轻风吹到胆梅瓶。心字已成灰。
已成灰。

多年后,京都城内一书院。
       “先生,先生!”小小孩童脆声呼唤。有一人应声而出,是一女子,青色锦帕束发脑后,流苏相配,男子似的白里泛青衣袍,束着腰。“阿瑗来得这样早,”被唤作先生的女子眉眼清秀,笑意温柔,“先进去温书吧。”孩子答应着,蹦蹦跳跳进了课室。
        铜镜前,女子细心为自己梳妆。薄施粉黛,长眉入鬓,眉锋微挑,几分凌厉;口脂薄薄,似甜美鲜花蜜冻;衣上淡淡薰香,浅浅女子香。胸前一块佩玉,前刻“璐”字,后刻“蘅”字。末了,女子展眉一笑,捧起书卷:“璐儿,如此,我可否似你?”
End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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